華強北手機帝國崩塌:苹果、阿裡是『凶手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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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 澎湃新聞網 作者: 編輯:張思政 2017-06-21 09:29:00

  2017年,華強北路拆去四年封街改造的擋板,人們從街口踏進來,都無法繞過『中國電子第一街』的標牌。只是坊間仍舊習慣以『山寨之都』、電子界的『莆田系』相稱,流傳的故事大多還是以假亂真的手機,和一夜暴富的草根。

  華強北街邊的推銷小哥也從未看低自己:『我以後也是想當老板的,你知道華強北多我們潮汕人,我們潮汕人不願意給別人打工。』

  手機批發商鄭彥標也是潮汕人,約十年過去了,他還留在華強北的賣場裡。下午三時,對面的店鋪仍舊被黃色卷閘門封住,像是沒有在等誰,誰也不會來。而賣場的一天又將走到盡頭。

  華強北的手機市場已在崩塌,許多人的財富都與之泥沙俱下。

  鄭彥標告訴記者,他覺得華強北改造是為了鞏固電子界的龍頭地位,但四年封街像是做了一場大夢,醒來後這個時代已經變了。

  2017年6月,華強北經典的『一天』從午後開始。鐵拖車的四個輪子磨過水泥地,當,當,當,當,逐漸敲醒華強北的白日。商場裡撕膠帶的聲音漸次響起,價值幾十萬元的電子產品或元器件,封進一個個棕色紙箱中,在拖車上壘到半人多高。這些隨處可見的鐵拖車拖過嶄新的步行街,和主街背後仍舊髒亂的巷子,在倉庫、商場、停車場、居民樓中辦公與住家合用的店鋪之間,鋪開一張流動的毛細血管網絡。

華強北隨處可見的鐵拖車

  這張萎縮的血管網曾是一條大動脈,行人車輛堵成一團。1998年,華強北從工廠區向商業街轉型,電子產品銷售起初是一點星火,不久便成烈火烹油。那時中國移動(微博)、電信、聯通三大運營商都尚未誕生,還沒有一個人用過淘寶,實體店還沒有被網絡銷售打壓的潰不成軍。華強北以一米櫃臺後的潮汕老板聞名,不少人成為了身價千萬的大老板,一些人把自己變成了億萬富豪。

  改革開放初,曾裕『以為特區錢好賺』而來到深圳,第一次來華強北,還是一片人煙稀少的農村,幾間廠房倉庫,一地黃土,街上看不到十幾個人。

  在那一地黃土上,華強北打下了電子工業區最初的根基。1979年,粵北兵工廠遷入深圳,取名華強,寓意『中華強大』。工廠附近的一條道路便以公司為名,稱為華強路。深圳獲批特區後,國家工業部與深圳合作發展電子工業,電子工業區漸成氣候。此後的三十餘年間,華強北發展出了最為齊備的電子元器件產業鏈,在2008年,中國電子商會授予華強北『中國電子第一街』的稱號。

  然而異軍突起的手機市場卻獨攬了風頭,華強北手機銷售名震全國乃至世界。這裡誕生了難以計數的國產或山寨手機品牌,崛起了一支號稱技術『稱霸全國』的電子大軍,山寨機花樣百出,華強北成為電子界的『莆田系』。

  據工信部數據,廣東是全球手機第一生產地。2016年全年來,自中國生產的手機超過21億部,廣東幾乎佔據產量的一半,高達9.6億部。而廣東電子看深圳。

  但曾裕如今留在華強北,不過因為鋪面還沒有到期,他告訴記者,他做工廠供貨,找他拿貨的商家許多已經關門。也看不到未來,『沒個底,不知道是好是壞』。

  2013年,華強北封街改造,規劃發展成以區域性的電子專業市場為代表的國際物流中心、多元混合的市級商業中心、高新技術研發中心,同時兼有商務辦公、居住等功能的綜合性片區。

  這不是一場毫無痛苦的轉型,曾裕想起剛到深圳時,朋友告訴他:『要來深圳發財是挺容易的事情,要來深圳熬日子,是挺難熬的。

華強北由盛而衰的手機市場

  1999年:每個中國人都將擁有一臺手機

  汕頭人洪欽見證了華強北手機輝煌的開端,他向記者形容2000年初時,『可以這麼說,所有人進這個行業都能賺錢。』

  1999年,諾基亞未死,塞班系統正紅,諾基亞功能機3310發布,後來人們以『不死傳說』相稱。

  那一年,洪欽到華強北做手機銷售,只有十幾歲年紀,身邊是第一批華強北的手機淘金者。他仍能背出那時深圳最著名的五個手機品牌:摩托羅拉、諾基亞、三星、西門子、愛立信。

  1999年,國產手機約70萬部,全球手機銷量2.8億部。

  但洪欽堅信,13億中國人,未來每個人都會有一臺手機。

諾基亞3310

  他賭對了華強北十年的市場。諾基亞3310在下市前的5年間共計賣出了1.36億臺,以歷經千摔萬砸仍然能夠開機使用而名垂手機史。屬於王者榮耀和憤怒的小鳥的智能機時代還未開啟,最經典的手機游戲是貪吃蛇——人們曾那麼熱衷於控制小屏幕上一條小蛇,吞下一個個方形色塊,越來越長,最終觸到屏幕邊界或自咬尾巴而死。

  1998年,由於工業成本上昇,華強北完成了第一次向商業街的轉型——外遷電子工廠,廠房時期的幾棟倉庫改造成為商鋪出租。深圳是全國最靠近香港、開放貿易的口岸,是第一個經濟特區,而成熟的手機市場也先出現在深圳。

  當時做手機零售,只能找華強北的批發商。因為在1999年,還沒有一個中國人用過淘寶,中國移動、中國電信、中國聯通三大運營商都尚未組建。

  由於內地沒有形成銷售體系,零售商必須到深圳拿貨。洪欽記得,上海、北京、太原、石家莊、重慶、濟南……從大城市到二三線的省會城市,都是深圳發貨給當地的零售商家。華強北幾乎佔據了手機的供貨渠道,而每一代新機推出後,第一站必到華強北鋪貨,纔能影響全國的市場。

華強北的電子產品市場龐大、物流繁忙,半夜快遞仍舊接單

  那時華強北經典的『一天』,從早上九點開始。賣場9:30一開門,全國各地口音的零售商隨即擠得馬路水泄不通。『會擠不進一家去拿貨,因為太忙了,就去擠第二家、第三家,最終找到一家聊得來,合作的好的,以後就跟這家拿貨。』

  洪欽和團隊忙的時候,『沒有人是可以閑坐著的,忙的飯都沒的吃』。國內外客戶都來跑市場、看價格、看新機款式,一個新產品就是一個新的賣點。一家手機店需要僱傭60個銷售員,三班倒,從早上9點賣到凌晨2點,全國各地的零售商排著隊打款,再等著手機發貨。

  洪欽說,那時批發商甚至可以控制某一款手機的價格,因為一個機型只有幾家店鋪在銷售。如果客戶反映拿不到貨,就可以派幾個人踩點調查出貨量,如果要100臺只給50臺,就能估算有多少貨。貨一緊張,就可以控制、提高價格,幾家就可以壟斷市場。

  一米櫃臺走出億萬富翁的神話不斷上演。華強北的租金水漲船高,一個鋪面要租到兩萬、三萬,轉讓鋪面則需要花幾十萬、上百萬來『喝茶』。『但是拿下來就一定有機會,能賺錢』,一個月走貨數千臺的快錢讓人們仍舊哄搶鋪面,華強北『一鋪難求』。

  洪欽記得那時花錢如流水,2000年的時候,請客戶去夜總會、吃宵夜,每次花錢都達到了幾千元,『可是第二天簽一張單子,就都回來了,能花錢就能賺錢。只要客戶喜歡來深圳,那麼一直會有生意做。』

  於是那時外地人去深圳一定要看三個地方:世界之窗,羅湖口岸的東門服裝市場,以及華強北。

  iPhone向華強北開了一槍

  華強北的電子全產業鏈,讓山寨手機在手機貿易後借了一陣風,在洪欽的記憶中,2003年至2008年,是華強北山寨機風頭最勁的時候。

  2003年,臺灣公司聯發科突破了諾基亞、摩托羅拉等公司壟斷的芯片技術,推出了出了第一款單芯片手機解決方案,具備通信基帶、藍牙、攝像頭等模塊。而華強北恰好擁有電子元器件到模具廠等最為齊備的產業鏈,組裝出成品手機只需要數周,成本低至數百元。

  華強北崛起了難以計數的山寨品牌,時至今日,洪欽仍更願意稱為『國產品牌』。

  那時功能機太過單一,無非是諾基亞可更換顏色的後蓋,從翻蓋手機到滑蓋,搭載的卡爾蔡司鏡頭,『但對年輕人的心態需求是不夠的,品牌功能機又貴。』

華強北手機賣場

  洪欽記得,年輕人反而喜歡個性十足的山寨機,三卡三待,造型酷炫。華強北崛起了難以計數的國產手機品牌,倒不是有研發能力——只是在已有手機的基礎上昇級,『可能有一個團隊,就是專門改造手機,但是牌子不一樣。那時在華強北,你出什麼東西,我很快就能比你好。一定要比你好,我纔推出市場。』

  新的手機一上市,其他廠家拿到系統再稍微改動,貼上自己的商標,用很少的投入就能加入戰場,靠微弱優勢競爭。洪欽記得,那時各個牌子『你追我趕』,做的人太多,產品打起價格戰,山寨機的質量越來越差。

  高仿機也盛行起來。鄭彥標記得苹果手機流行之後,一款新機發布之前,盒子包裝、高仿產品,都已經齊現華強北,就等著上市。

  等到iPhone5上市後,山寨手機在華強北幾乎再無市場。『那之後,好像所有人都傾向品牌手機了。山寨手機拿在手裡,沒面子的那種感覺。』

  市場的風向一夜轉變了。商家卻還沒有適應市場,幾萬臺庫存手機成為虧損源頭——只能爛在倉庫。成本500元一臺,要賣700元-800元一臺纔能有收益,可是市場迭代太快,500元一臺也沒有人要,『這時國外的人就來給你出貨,那就是300元、400元出貨了。』

  可是國外市場也未必能銷出庫存的山寨手機,『跑路也慢慢出現了,國外那些」鬼佬」(外國人)做的不好,也學會跑路了。』

  在手機批發興起的最初,是零售商先打錢來,排隊拿貨。後來形勢逆轉,廠家要先發貨,再去排隊收錢。洪欽的一些朋友擁有幾百人規模的工廠,最初一年賺了幾千萬,『全部虧回去了。還有一些人收不回貨款,慢慢慢慢,就被拖死了。』

  冬天真的來了,深圳也決定壯士斷腕,主動摧毀這個山寨王國。2011年,在華強北路曼哈數碼廣場以東的居民樓上,近千部山寨的苹果、諾基亞手機從18層樓上砸下來。路上停放的轎車,人行道的鋁合金欄杆,都被砸出了坑,留下一地紅色碎片。那是在當地警方打擊山寨手機的行動中,藏身居民樓中的山寨手機生產者一面鎖緊了門,一面扔下手機銷毀證物。

山寨手機商從樓上砸下手機,銷毀證物

  更多的華強北商人,在浮躁的山寨機時代攫取了大批財富,習慣了每日大筆揮霍收入。但在寒冬到來之後,一批硬件廠家跑路,一批硬件廠家停產倒閉。

  在華強北封路日漸蕭條的幾年間,珠三角的代工手機工廠也經歷了一場生死。其中在2015年的年關,東莞手機代工工廠兆信通訊資金鏈斷裂,董事長高民在深圳自殺,他留給員工一封絕筆信,以『願賭服輸,我輸了』開頭,彼時國內手機庫存量過億,市場卻不斷下滑,價格不斷擊穿底線,大批代工廠倒閉。

  高民在絕筆信最後留下一句:『兄弟們對不起了,你們一定要站起來。』

  手機帝國崩塌

  1999年,洪欽第一次在華強北賣手機,馬雲(微博)在杭州草創阿裡巴巴集團,命運在饋贈的同時,也把危機一通埋下。

  2010年之後,網絡手機銷售逐漸鋪開,價格透明化,倒逼線下手機價格跳水。2014年,京東與阿裡巴巴先後在美國上市,線上的手機銷售一面奪去了華強北的市場,一面把市場價格壓到最低,給了華強北的手機銷售致命一擊。

  洪欽的一個客戶在東莞開有十幾家店面,設在每個鎮的工業區旁邊。曾經,工廠一下班就湧來人山人海,工人都來買手機、換手機。但現在,這些實體店已經全部倒閉。

  鄭彥標在智能機興起時進入華強北,可惜幾年之間,銷售已經轉向了網絡。他下午3時來開檔口接單發貨,晚上7時出頭就回家。有做了幾年的老客戶,還從來沒有見過面。微信群一看就知道價格變動,苹果手機也只有固定幾款,顧客不再有試用手機的習慣。

  阿裡巴巴試圖讓鄭彥標到淘寶上賣手機,鄭彥標發現,網上的價格比他從工廠拿貨的價格還要低。一部手機賺5塊錢,銷售500臺纔能回本,『可是500臺手機要投資多少資金?』

  一句話在鄭彥標的同行圈中流行了起來:『冒著賣白粉的風險,投著賣珠寶的租金,賺著賣白菜的利潤。』

  山寨機的利潤反而更高,因此一些檔口都把山寨手機放在了主推的位置。但華強北為山寨之都而蒙羞,頻繁查貨、打擊假貨。明通手機城一度整棟市場都被山寨手機佔領,現在卻以銷售手機配件為主。

  從華強路得名至今,近四十年過去了。2016年深圳的GDP達到1.96萬億,僅次於北上廣,人均GDP更是名列全國第一,而服務業佔GDP比重首次突破六成。山寨之都變成了華強北希望洗去的恥辱,華強北開始為自己規劃一個硬件創業天堂的未來。

  誰做誰賺錢的年代也已經過去了,十年之間,鄭彥標算得人工成本從600元上漲到2000-3000元一人,而福田區的租金已經相對便宜,因為收入落後其他地區,空置率高。與此同時,賺的錢卻沒有之前多,很多人都做不下去。

華強北招租的鋪位

  鄭彥標覺得,華強北開街之後,逼不得已,要發展出一支正規軍,要重新打個品牌,否則活不下去。市場萎縮、風險又很高,只有擁有核心產品、擁有定價權纔能生存。

  洪欽早已轉型做企業投資,他覺得手機銷售賺錢快,但是太累了,把一個年輕人的全部世界圈在賣場裡:『一天從早上做到晚上,都是在這個地方,沒有時間去外面,那時畢竟年輕,希望能出去。』

  洪欽在華強北生意紅火的時候,投資了很多鋪位,一次性幾萬幾萬交租金後,不料生意卻沒有火起來,虧了二十萬元。他覺得沒有緣分了。

  『算了,可能人賺錢,就是命運。』他手握著現金流,又不敢去投資不熟悉的領域,投資房地產卻很像他做手機時投資鋪面。洪欽漸漸發現,鋪面有限,只有房地產,是多少錢都投資不完的。

  2011年之後,洪欽身邊第一批淘金者集中退出華強北,改做餐飲、金融、房地產、研發其他產品。

  2013年,華強北宣布封路改造,曾經的諾基亞帝國分崩離析,被微軟收購,然後轉賣。

  2017年,華強北封街重開,諾基亞宣布復刻1999年的3310機型。洪欽曾跟隨諾基亞走了十年,他為此興奮,但知道世事變幻,『現在的市場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』。

  在這一座山寨王國的崛起與崩塌間,華強北不再是全國為數不多的手機集散渠道,只留下龐大的二手翻新機市場暗中運作,深圳不再是中國為數不多開放和高速發展的城市,市場從未等候過走慢一拍的參與者。

  曾裕現在對著困境也還能嘻嘻哈哈,他說自己來時是個農民,『前景不明朗,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存不下去,要去美國討飯啦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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